■/赵文辉 (辉县市)

                                        《一》

1214S0O91-2.jpg四妹骑着一辆瘦巴巴的单车在这个县城的心脏部分穿梭,人小鬼大的任小天双手环着四妹的脖子立在后衣架上,自然引来不少路人的目光。招摇撞市的任小天生了一张小胖脸,还长了一双细长细长的小眼睛,与其说这双小眼睛是长出来的,倒不如说是医生用手术刀拉出来的,任他怎么努力也就是一道窄逢,就像动画中的小人人一样。小眼聚光,经过的超市、玩具店、板栗店、西饼屋,包括大街上卖烤红薯的、鸡蛋灌饼的、炸薯条的,凡是跟吃跟玩有关的,无一逃过他的视线,他不时把一股股热气喷到四妹的脖子上,准确地报出这些食品店和产品的名字。直报得四妹心惊肉跳,好几次差点跟人撞车。任小天每报过一次都巴达一下嘴,然后安慰四妹:
妈,我不买,我知道你下岗了,咱家就任大辉一个人挣钱。我还知道任大辉挣的工资花不到月底就光了,你兜里现在保准超不过十块钱。对不对,妈?我想吃,等回来让我小姨给我买。早餐我还想去街上吃香喷香喷的豆花,这个任务只有交给大姨了。

才六岁的任小天居然像个大人一样絮叨个没完。四妹停住车,扭过头,嘴里的热气喷到儿子脸上,任小天,你能不能闭上你的乌鸦嘴让我好好骑车?我一会儿还要办一件大事哩,你知道不知道?任小天看见了一双汪满泪水的乞求的眼睛,他缩了一下脖子,像燃着的蜡烛头被掐灭了一样,颓然坐在了后衣架上。

四妹穿过三条大街,来到了城北街,华合市场招商处几个大字正向她频频招手哩。四妹的心底腾地燃起一堆热火,她让任小天负责看车然后朝市场招商办公室走去。任小天俩手紧紧攥住自行车,目送四妹挤进了熙熙攘攘的报名队伍。

四妹原是城关供销社的营业员。她参加工作的时候,计划经济已经过去了。随着市场经济的展开,面对个体商户的包围,供销社一班人显得手足无措。好多地方的供销社都倒闭了,唯独他们城关供销社却一直撑着,居然每年还从市里省里拿回不少奖状。有一段时间,他们成了全省供销社的典型,外地一拔一拔的兄弟单位来参观学习。突然有一天,城关供销社的门被堵了,被一大群人用砖用水泥彻死了。上面的工作组派过来,一审计,银行贷款、社会集资、供应商货款,外欠好几百万!仅职工集资就一百多万,四妹他们如梦方醒,几年来领的工资敢情就是自己的集资钱呵!四妹搁进去一万多元,只有3000元是自己的,其他都是东挪西借来的。这8000元外债就像一块石头一样重重压在了四妹头上。下岗这个词早不兴了四妹却下岗了,早疼是疼,迟疼却是大疼。没技术又托不到关系,很长一段时间四妹硬是找不到一份活干。丈夫任大辉在化肥厂当装卸工一个月才800元工资,养活一家人着实不易。家里一年到头改善不了几顿,偶尔吃一回肉还是猪血脖,要不就是超市搞促销,天不亮四妹就去排队买特价五花肉;洗头没舍得买过洗发膏,用的是洗衣粉,四妹本来乌黑柔顺的头发现在竟硬得像刷子;这两年四妹最害怕的就是带任小天经过商场超市,任小天看见玩具就坠她腰上不走了,小手紧得抠都抠不开。带任小天出来她总像躲雷区一样绕过那些超市商场。

四妹最忘不了第一回出车卖菜的情景,是去年春节前,横了一颗心,不顾任大辉的劝阻,四妹要蹬三轮沿街卖菜。她计划过,家里没有本钱,大生意做不来,干这种小本买卖不要啥本钱,风险也不大。三轮车买来,手提秤买来,任大辉把三轮车四脚朝天放在地上开始叮叮当当正车圈紧辐条,四妹的心却紧了起来。一个国营企业的营业员,一下子变成沿街叫卖的小商贩四妹还真有些拿不出这个脸。思想了一夜,四妹的心还是晃晃悠悠的,听窗户外北风呼啸,心说,下雪吧,把路封了就不用去进菜了。第二天天不亮任大辉就爬起来,先给四妹烧好饭,又把三轮车检查了一遍,喊四妹起床。四妹不动势,却问:外面刮风不刮了?任大辉说风小了,不过下了半尺来厚的雪。四妹一下子有理了,斥任大辉:半尺厚的雪还能出门,你就不心疼你老婆,要是路滑刹不住斥着斥着竟撒起娇来。任大辉一时间手足无措,说改日吧,改日吧,然后拾掇拾掇准备去上班。四妹心里一阵偷笑,总算躲过去了。

任大辉戴好手套准备出门,忽然看见沙发上任小天的书包鼓鼓囊囊的,比平时胖了许多。他心里一惊,任小天多次跟他要变形金钢,说幼儿园的小朋友人手一只,就他没有,很被人看不起,小朋友都说你爸爸是个穷光蛋没本事每次任大辉都上一口回绝,说任小天你不要人小鬼大给我用激将法,肚子填饱就不错了还想变形金钢,我告诉你那可是石狮的屁股没门!盯着鼓鼓囊囊的书包,任大辉心说这小子会不会他打开任小天的书包,一下子大呼小叫起来,跑到里间拿给四妹看。四妹指指床里边酣睡的任小天,拿眼瞪他:吵个鬼!四妹接过任小天的书包,翻出厚厚一沓塑料袋,这些塑料袋显然都是旧的,却已被抚平摸展,分大中小三号整整齐齐摞在一起。四妹有些不知所云,任大辉指指塑料袋中间包着的一张图画纸。四妹展开来,上面画的是两棵白菜,还有一个长头发的头像,右上角歪歪斜斜写了两个字:妈妈。四妹看看这张画,又看看床里边睡得小狗一样的任小天,一下子懂了。她的眼里马上蓄满了泪水,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洗脸、梳头、吃饭,四妹像个军人一样一气呵成,然后下楼,从车棚里推出了三轮车。这时小北风还在尖叫,裹起一层层的雪打在四妹的脸上,四妹奋力地蹬着三轮车,心底却温暖一片。

有时候,人活的就是个念想,就是个热望呵!

                                       《二》

任小天望着妈妈裹进了那一堆人群之后就不见了,他开始收回目光担负起妈妈交给他的任务。任小天紧紧抓着自行车的后衣架,细得像一根线似的小眼睛炯炯发光,打量着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抓了一段时间,感觉有些累了,任小天就腾出一只手叉在腰上,小大人一样继续左瞅右看。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还不见妈妈出来,任小天的胳膊都发酸了,他干脆把另一只手也抽了回来。谁知一松开,自行车却自己跑了起来。支架还扎得好好的,就自己跑了起来。任小天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和任大辉一样头发乱糟糟的男人在推着车走。车还锁着,但那个男人穿了一件军大衣,军大衣作掩护,他腰上挂了一把铁钩,把自行车的后半部吊了起来。任小天看不到那只铁钩,还以为自行车自己跑了起来,他赶紧撵了过去,双手抓住后衣架,然后像个铅球一样坠下来。

穿绿大衣的男人回头瞪了他一眼,低声吵他:“松开手,滚蛋!

任小天不怕那个男人,努力睁大了自己的小眼把那个男人瞪了回去,不松手,不滚蛋!

love214_5581427_3432714_m.jpg那个男人用力推着车往前走,任小天坠在后面,两只脚拖出一行深深浅浅的白印来。男人很生气,转过身用手拧住任小天的脸蛋,“松手不松手?任小天的嘴和脸立即变了形,带着唾沫含糊不清地回答:不松手这是我家的车男人手上加了劲,任小天疼得直抽冷气。

就在任小天快撑不住的时候,从远处噔噔噔跑来一个人。一边跑一边骂,从地上捡起半截市场改造留下的砖头,小贼,看我不砸死你!叫喊着,直扑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吓得松开任小天,丢下车就跑。砖头砸了出去,却砸空了,只捎带了一下那个男人的后脚跟。偷车的那个家伙抱着头兔子一样跑没了影。那个人转过身,任小天仍然双手紧紧抓着自行车,双眼噙满泪花,口气却很壮地对他说:任大辉,我一直没有松手,他拧我的脸都没有松手。

被呼作任大辉的人是一个瘦高条,头发支楞着像多少天没洗没梳似的,他蹲下来轻轻去摸任小天的脸蛋,抓住这小贼,非把他的手剁下来不可!任小天左边脸蛋被拧得黑乌烂青的,任大辉很心疼地摸了又摸。

这时四妹从闹哄哄的人堆里钻出来,她刚刚交了半年的摊位费,5000元,因为激动脸变得红朴朴的,像搽了胭脂。她冲任大辉晃晃手里的收据:你来的正是时候,准备抓号吧,这下可看你的手气了。

任大辉一听,老婆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一把乱糟糟的头发,嗡声嗡气地说:你也不早说,让我有个思想准备,在家洗洗手,烧个香。四妹笑了,推了男人肩头一把,你要不要去财神庙里再磕几个响头呢?市场招商办的郑经理说了,位置尽管重要,但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咱服务好,再加上市场宣传力度大,保证能经营好。你只管放心大胆去抓吧,碰着啥就是啥,我不埋怨你。四妹的话让任大辉彻底轻松起来,他把双手在裤子上使劲擦了两下,兴冲冲奔那团人而去。

四妹又吩咐任小天一声看好,也兴冲冲撵着任大辉去了。

任小天在一边憋足了劲要向四妹汇报刚才的经过,汇报完如果四妹提出表扬的话,他就趁机提一提早餐的事,再随便说说学校门口那家的豆花如何如何馋人。谁知四妹自始至终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任小天气得肚子鼓鼓的,朝自行车狠狠跺了两脚,发誓再不为它挨拧了,谁愿偷谁就偷走算了。任小天甚至学着大人的口气骂了一句个鸡巴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