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春艳和妈去地里点玉蜀种,玉蜀种装在春艳上学时用过的破书包里,书包吊在脖子上。玉蜀铲齐腰高,是铁管焊的,头是三角形,下面还横着焊上一根短铁棍,用脚踩的。“噗”插进地里,再用脚踩一下往深处伸伸,放两三粒玉蜀中点进去,又“嗒”一下拔出来,用脚踩平,就算成了。是在麦地里点玉蜀种,顺着麦子中间留出来的空隙,从这头点到那头,又折回来,一趟又一趟。爹是从来不沾地边的,人家身份不一样嘛。刚兴个体户爹就买了一辆小嘎斯跑运输,后来井冈山、解放大卡车换了好几样,现在拥有五辆“黄河”大卡车。爹去工商所申请了个运输公司的牌号,名片上打上了总经理。村里改选,又是往乡里送礼,又是在村里请客拉选票,居然如愿当了村主任。这会儿说不定正背着手在村里“巡视”呢。秋红呢,昨天还吃了三碗捞面没打一个嗝,今儿听说要去点玉蜀种,一早就病得起不了床。春艳和妈来地的时候,秋红正蒙了被子叫喊头疼。
春艳腮帮子忽然一阵发酸,涌出几口酸水,哇地吐了出来。春艳没在意,点了一会儿玉蜀种忽然又一阵发酸。春艳猛然一惊,又一想自己的“好朋友”超过日期十几天了还不来,莫非……她的脸不由火烧般发烫起来,心也咚咚直跳。渐渐地脸色又黄了,春艳想要真是那样,秋红不往房脊上装个高音喇叭吆喝才怪哩!爹呢,在村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他的脸还往哪搁?她再没心思点玉蜀种了。
妈发现她在吐,问咋了?春艳谎称看见一条蛇,恶心死了。妈点点头,提醒她注意:“头上带王字的蛇可别招惹它,那是神蛇。”春艳就向妈请假说要回去喝口水,也不管妈同意不同意背起玉蜀铲就趟着麦浪往地边走。妈哎哎叫着,叹一口气:“你爹摆个臭架不下地,你姐一见干活就生病,你再偷懒,叫妈累死不是,没心没肺的东西!”
春艳回到家用清水洗了把脸就去村东头搭开往县城的“城乡快巴”,她要进城弄个水落石出。刚才进家的时候,她看见秋红哧溜闪进了里屋,饭桌上却有半碗热腾腾的槐花炒米饭。秋红在里屋问她是不是妈派来的间谍,半晌回来查她真病还是假病?春艳顾不上搭理秋红,装了几张零花钱就出来了。到县城下了车直奔县医院,挂了号又直奔妇科。可是到了妇科门口春艳犹豫了自己一个闺女家……要是再碰见熟人,那还了得!她鼓了一番勇气,还是不行,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县医院。
最后春艳进了一家计生用具专卖店,在街上瞎转悠着就瞧见了这家专卖店,玻璃上赫然几个大字:早孕测试。她已别无选择。一进门,春艳红扑扑的脸就立即像熟透的葡萄一样透出了紫色,温度一个劲上升,热得能把一张纸点着,她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脏咚咚的跳动,她的眼睛里汪着一潭湿润的液体仿佛一触即溢。店主问他要什么,她指了指玻璃上那几个字。她把那决定她命运的条条多要了几根,付钱的时候店主又给她推荐一种药。春艳一怔,店主显然把她当成那种女子了。她夺门而出,店主在后面喊她找钱也不要了。
回到家按上面的方法一测,果然是那个结果。春艳一时没了主意,给化亮打手机,化亮说他正在黑金刚娱乐城打气枪呢……村里的三能人赵金刚从城里买了几台二手游戏机和几杆气枪,又支了一桌台球,就打出了娱乐城的牌号。春艳说有急事让化亮赶紧滚到她身边,化亮在电话里问:“去你家?”春艳想了想不妥,就改成了村头杨树林。
春艳赶到时化亮已先一步到达,正笑吟吟地望着她,开始夸奖自己刚才的战绩:“我的枪法咋恁准哩,一枪一个气球……”春艳上去啪一下就给了他一耳巴,化亮顿觉满眼都是金子,说:“你咋打人呢?”春艳不吭声,又飞起一脚踢向化亮,然后蹲在草地上呜呜哭起来。化亮一手捂脸一手揉肚子,不知这迎头痛击为了啥。闹了半天才弄明白,化亮不信:“一回就……比打枪还准?”春艳拿出测验条,要当场验给他看。
却找不着盛液体的工具,化亮急中生智把摩托车上的转向灯卸下一个,不大不小还真像医院的接尿器。春艳让他转过身,接了满满一转向灯液体。然后把测验条放进去,过了一会儿,测验条由两头向中间开始变颜色。“瞧瞧,都变成红色了,是不是?你说是不是?”春艳问化亮,化亮低下头也没了主意。
化亮回到家里,往床上一挺用被子把头盖了个严严实实,吃饭时候也不起来吃饭。爹和妈慌了,一齐围过来,问:“病了?”不吭声。“谁欺负你了?”不吭声。“和春艳生气了?”还是不吭声。爹和妈没了着,两人也无心吃饭,眼看菜和馍都凉了,两人还在唉声叹气。这时化亮突然忽然开了口,说要和春艳结婚。
爹和妈的脸色立马多云转晴,妈说:“我还当啥大不了的事呢?妈一百个同意,妈早等着抱孙子呢!”爹却想起了一件事,“院里准备给化亮做衣柜的那几颗榆树还没出,放倒再晾干,怕是来不及。”娘斥他:“不会买现成衣柜,你个死脑筋!”化亮一看第一道难题被解决了,就一骨碌爬起来。一家人边吃边商量婚事咋个办法,首先要征得女方同意,给春艳家说好,扎下日子。妈说:“家有百口,主事一人,还得你去。”爹却不愿去春艳家说事,原因很简单:春艳家有钱,化亮家一般,春艳爹又是干部,压根看不起化亮爹,好几回在大街上支小孩一样支化亮爹替他干活,有时候发烟又偏偏把化亮爹给忘了。一句话,太伤自尊了。爹不去说这事,反支化亮去:“你和春艳既是自谈,你去说算了。”化亮见爹这样,生了气,问爹:“我是你儿子呀,还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娶了媳妇成了家没你的功劳?你不指望我给你养老送终你指望谁啊?”问得爹没话说,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春艳和她妈都出去了,春艳爹和秋红在家。春艳爹双脚搁在一只凳子上,手里夹着香烟,看电视看得正起劲。29寸的大彩电像个老虎一样威风凛凛地蹲在平柜上,播的是河南台的“梨园春”,今天争擂主,奖品是一辆长安面包车,几个擂主争红了眼。春艳爹看一眼化亮爹,连个招呼也不打,又扭头看节目。秋红给她爹倒了一杯水,让都没让化亮爹。化亮爹脸腾一下红了,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后来趁中间插广告,才结结巴巴把来意说了。春艳爹把一只脚跟另一只脚的位置换了一下,只一句话:“大麦先熟还是小麦先熟?这个道理你都不懂!”然后专心瞧电视,再不理化亮爹。
化亮爹讪讪回去,如此一说。赵晓亮央爹再去,还说:“爹你几十的人了咋恁不懂礼呢?你不会带点东西去?”第二回夹了一条烟去,春艳爹算是让了座,口气却没让步:“说不中就不中,六月不娶,五月不嫁,再说上边还有一个秋红,人家还以为我家春艳嫁不出去啦?”
第三回就到了麦罢,化亮爹一手拎一捆啤酒,春艳爹这回有了点在笑脸,说:“叫我考虑考虑,秋罢给话儿。”说罢抽出一支烟,化亮爹以为要给他,伸出手去接,春艳爹却送进了自己嘴里。化亮爹那个臊!
那天春艳在化亮家里等消息,爹回来一说,春艳就小声埋怨:“秋罢给话儿,秋罢给话儿!定日子也得定到冬天,我肚子成啥样儿了?非暴露不可!”化亮从里间出来,动员爹再去说说。这回真伤了自尊,爹说啥也不去。化亮又提养老送终的事,爹急了,说:“不稀罕,我和你娘死了,喂狗算了!”化亮火气也上来,拎起一只碗摔了,说不在这家过了。回里间拉起春艳就走,妈在后面一个劲喊也喊不住。爹这回不知从哪来的胆气,也摔了一只碗,吼:“就当没养你这个儿子!”
也没地方去,两人又钻进杨树林唉声叹气,小燕说:“要不咱喝药死了算了!”化亮一听急忙用手捂住春艳的嘴,劝:“咋说这不吉利的话!到那个地步了?”春艳泪花花地望着化亮,一脸愁云:“秋红可能发现啥了,好几回去厕所翻看我用过的卫生巾。要让爹知道,非打折我一条腿……”化亮叹一口气,照自己脸上两巴掌:“都怨我,都怨我。”春艳拉住了他的手,说:“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我……”脸上立即飞起了两朵红云,心里却甜滋滋的。蹲了半天,化亮怯怯地望着春艳,试探问:“要不……要不去医院打掉?”春艳听了浑身一激灵,仿佛真的上了手术台,两手紧紧地攥住了化亮。
化亮和春艳去了一家小医院,人家要证明,两人摇头,医生说:“又是没敲钟就开饭。” 医生很作难,说没证明她就得犯错误。化亮一个劲哀求,塞了五十块钱红包,医生才开了缴费单。
手术室很小也很脏,化亮的心不由一揪。做手术的是另一个医生,脸阴阴的,仿佛和他俩有仇似的。把一堆刀剪在燃烧的酒精里消毒,然后戴上胶皮手套。见春艳愣着,就叫春艳上手术床,还问:“第一回?”春艳觉得受了侮辱,却又不敢发作。再一看那冰冷的黑皮床,春艳开始害怕了,吓得脸发白,哆哆嗦嗦爬上去。医生又让化亮把春艳的裤子脱下来,然后把春艳摆成一个固定姿式,春艳闭上了眼睛。医生先撑进一个扩宫器,接着不等春艳反应过来就把一个铁器送进春艳体内,开始来回搅动。春艳疼得忍不住了,一只手死死抓着化亮的手,“哎呦哎呦”地叫唤。医生当啷一声扔下一件铁器又操起一件送进去,还训春艳:“叫唤啥?不是得劲那一会儿了!”
春艳吓得再不敢吭,却把化亮的手抓的生疼。手术后,化亮手上留下一排红洇洇的指甲印。春艳穿好衣服,躺在手术台上休息,化亮跟医生去开药。医生说你最好炖只母鸡给她补补身子,一个月不准那个。化亮脸红了一下。
天黑后两人回到村里,化亮一手拎着一只老母鸡,一手搀着春艳,说:“去俺家吃饭吧!让妈把这只母鸡给你炖炖。”春艳鬓角还冒着湿气,全然没了平日的霸道,很温顺地点点头。
一进家,化亮妈喜滋滋迎上来,告诉他们俩今儿晌午喜鹊在咱家叫哩。接过老母鸡给他俩报喜:“晌午我去找春艳爹,他正喝着酒,激我说你能喝三杯酒我就答应你。我也豁出去了,一口气喝下五杯,菜都没吃一口……我放下酒盅春燕爹就松口了,扭头问春艳妈,‘孩他娘,生咱二闺女那年是不是小麦先熟啊?’春艳爹放话了,日子随咱挑!”化亮妈为自己的成功高兴地喋喋不休,又嘲笑一旁蔫头蔫脑的化亮爹:“没成色!跑三趟都没吐口,我一趟亲家就应了。”
“咋会这样呢?咋会这样呢?”春艳握着化亮的手,委屈的泪水噗噗嗒嗒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