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赵文辉
有一年,也说不清是哪一年了,百圆人民币才刚刚发行。当时的豫北乡下还不富裕,县城里的上班族工资也不高,百圆人民币除了公家业务来往和婚丧嫁娶购买大宗商品,一般人兜里是见不到的。有一个青年结婚,媳妇的压箱钱攒了三百块,是三张新崭崭的百圆票子。青年眼热,就从箱底抽出一张装在身上,也舍不得花,只是享受一下怀揣大票的感觉。跟媳妇回门那天,喝多了,让媳妇娘家几个远门侄儿摁住摸了去,买了烟酒,说是姑夫请客的。媳妇知道后已经晚了,票子都变成了烟灰和幸福的酒嗝。媳妇很生气,回家的路上骂了青年一路,一句比一句难吃难咽,也不管路人侧目注视。青年很躁,一生气,竟跳了河。沉甸甸的身子,砸开一层薄冰,可能是酒力发作,入河后挣扎了一阵就沉入水底。等被人打捞上来,没了气。
青年跳河的第二年秋后,乡棉站的丁会计又和百圆票子发生了一截故事。丁会计嗜酒,逢酒必饮,饮则必华,醉后喜欢在棉站大院反剪双手迈正步,嘴里还“一二一、一二一”地喊着,引来一片喝彩声。那天中午又在棉站大院反剪双手迈正步,围观的棉农齐声喝彩,还有人替他喊:“一二一、一二一……”疯了一阵儿,路远的棉农一齐吵吵:别鸡巴耍了,结帐吧丁会计,要不回去天就黑了,再碰上劫路的,一季的棉花就白中个蛋了!
丁会计收了正步,把腰间的一串钥匙拎得哗哗响,进了会计室。打开一个小窗口,棉农一见,自觉地排好了队,把一张张码单递进去。小窗口就像一个抽水机,码单递进去,便有钞票吐出来,哗哗一片。一齐出来的,还有丁会计的豫剧《朝阳沟》:走过了一架山,又一架……正进行着,喧闹的棉农突然噤了声,一个个表情严肃,眼睛瞪得兔蛋一般大,紧盯着小窗口。一结完帐,搂起钱就走,数也不数。架上骡马车,也有开拖拉机的,突突突冒着黑烟,一出棉站就拼命吆喝牲口和换档,好像狼在后面要啃屁股似的。有一个叫姚文明的棉农,接了窗口扔出来的钱,数了数发觉不对,刚要对丁会计说,身后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扭头一看,是一个堂哥。堂哥小声说,快走。狠狠推了他一把,他就稀里糊涂歪到了一边。这时堂哥又在下边踢了他一脚,吩咐他去车跟前等他。堂哥一结完帐,疾走几步跑向骡马车,解开缰绳,用鞭杆狠狠一戳驴屁股,受惊的驴“嗒嗒嗒”没出棉站就跑起来。坐在车帮上的姚文明一个趔趄,跌坐在车厢里。
丁会计到各村收钱,已是第二天了。丁会计双眼布满血丝,他一夜没合眼。昨天酒醒后,盘点现金,又合了一遍码单,霎时出了一身冷汗:他把四万多元百元人民币当拾圆人民币付了出去!丁会计是“一头沉”,工资才98元,两个老人三个娃,全靠他的工资和媳妇的一把锄。这四万多元收不回,把家卖了也只是个零头!丁会计天不明就拎着码单出去了,他按着码单上的名姓挨村挨户找。叩开第一家,说明来意,人家说他昨天的酒劲还没醒说胡话,狗才见他的百圆票子呢!人家又拿出一叠票子让他瞧:丁会计你瞅瞅,都是十圆票,哪有你说的百圆票?丁会计叹一口气,又叩开第二家门。这一家又拿出一叠票子叫他瞧,有整有零的,和码单上的数目一分不差。一连几家,都是如此。丁会计忽然明白了,人家早有准备了。他失望地离开这个村,又去了另一个村。这个村的棉农大多大门紧闭,一问,串亲戚去了。找到两家,都不认帐,还用手比圆圈,说谁收你的百圆票谁是个王八!有一家更绝,说谁收了你的百圆票出门叫汽车轧死他个孬孙!话说到这个份上,丁会计知道没指望了。
再到一个村,丁会计进门就叩头,叩响头,惊得地上的灰土扑扑飞。感动了两家,给他退了钱,才三千多一点。继续叩下去,却和前几个村一样,都准备好了,有拿出拾圆票叫他瞧的,有比王八说叫汽车轧死的,就是没人认帐。日头落山的时候,丁会计一身疲惫,额头上带着几个包进了最后这个村的供销社分销点。他目光痴呆,慢慢顺着柜台瞅,一会儿抓起一把综绳拉拉,试试结不结实;一会儿又拿起一把菜刀,用手指摸摸刀刃,瞧瞧利不利;最后他买了一瓶“氧化乐果”,半斤装的,掖进胳肢窝出了分销点。
出了村,路边有一棵老楝树,干黄的树叶被风一吹,哗哗直响。丁会计住了步,他回头望了一眼这个村庄,已是黑黝黝一片,房屋只剩下个大致轮廓了。丁会计长叹一口气,拧开了“氧化乐果”,随手把瓶盖扔在了路边,他举起整瓶药就往嘴里倒。就在这时,突然飞来一物,正中丁会计手中的瓶子,瓶子咣当一声从手中掉到了地上,一股刺鼻的农药味迅速弥漫开来。
丁会计拾起地上那块飞来之物,一摸,竟是一沓百圆人民币。
二
之后不久,那个叫姚文明的棉农开始串村走庄收购棉花。骑一辆加重“永久车”,沿街吆喝:“谁家卖棉花呀,高价收购棉花啦!俺只要白生生的好棉花呀,发霉发烂霜打过的棉花俺可不收呵!”这一带的棉花都往收购站交,还没见私人来收购过,又听说高价,呼啦跑出一街人,问多高的价,比棉站的价还高?姚文明从兜里掏出一张价格表,一一念给大伙听:“129皮棉3.75元一斤,127皮棉3.25元一斤,229皮棉……”大伙一听,嗨一声,对姚文明失了兴趣,一边往回走一边嘟囔:“啥鸡巴高价?跟棉站一个样!”一街人一下子走了个精光。
姚文明孤零零站在大街上,一辆车一杆破秤陪伴左右。他苦笑一下,又去下一个村庄吆喝。
后来姚文明发现了一个新大陆,就是去找离棉站远的村庄。上年纪的棉农,或者交通工具不方便的人家,见姚文明给的价格和棉站一个样,又省得让棉站那些个检验员过秤员给黑脸,就给了姚文明。他们见姚文明只一辆破自行车,就问:你咋把棉花运走,我们可不管给你送!姚文明一边过秤,一边回答大家:不用送,我这辆自行车别看破了一点,载起重来能顶半个骡车。人家就笑他说大话,要他注意别把牛逼吹破了。
过完秤,姚文明把带来的绳子和棉花包摊开来,原来是几只用化肥袋拼凑到一块的长筒包,每只要用掉十几个化肥袋。众人哦一声,说怪不得。姚文明就从人家包里往这两只大包里倒棉花,狠狠用力塞,还用脚往里踹,咬牙切齿的模样,引得众人笑个不停。连蹬带踹地塞满了两只包,还剩一小堆棉花,众人问:没法弄了吧?姚文明眨巴眨巴眼,反问人家:我要能装进去,你敢不敢跟我打赌?有人站出来,仔细检查一下两只蟒蛇一样的棉花包,笑了:“我跟你打赌,赌点啥?”姚文明说两碗捞面外加一打大蒜,我还没吃晌午饭呢。
姚文明就抓起一把棉花,另一只手抓住包皮,顺着包边往里塞。棉花不像粮食,装满一包玉米把手往里一插就是一个坑,棉花纠缠到一块,手是插不进去的,但周围却有缝隙,从周围往中间挤,就容易得多了。眼看这地上的棉花快装完了,那个打赌的一见,赶紧吩咐媳妇:“下面条,下面条!别太抠了,炸个鸡蛋卤!”
两只蟒蛇一样的棉花包被众人扶起来,帮着姚文明捆绑到自行车后衣架上,一边一个,中间用绳子穿着。姚文明从大梁上翘上脚,打出一串铃声,告别了这个村庄。
天还早,就直接奔乡棉站。乡棉站的唐检验员是个矮胖的小姑娘,从省供销学校毕业的,听说已经评上了助理工程师,大家都叫她“唐助理”。姚文明也老远就冲她喊:“唐助理,又来麻烦你了。”唐助理冲他一笑,叫他解开包,从里面抓出一把棉花,在另一个手掌上摁成一个平面,然后反过来端详,思忖着给个啥等级。看完后只留一小把棉花在手里,其它的扔进了包里。然后就一下一下扯这把棉花,越扯越少,最后成了一个寸把宽的小棉束。唐助理从腰上解下一个灯芯绒布包着的小木板,把小棉束放上去,又用一把2寸长的小钢尺测量。一切完毕,唐助理就该写棉花等级了,姚文明这时就赶紧起来,生怕等级低了赔钱,凑过来看。唐助理嫌他身上汗腥味重,一掌将他推开。
过完秤要把两包花滚到棉花垛上倒掉,由于装得太挤,倒包丝毫不比装包轻松,姚文明又弄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看垛的在一边被逗笑了,笑过又对姚文明说:“老姚你个王八蛋别生着法转移我的注意力,你这包里除了包口是好棉花,往下越掏越赖,你以为二大爷我是个瞎子看不见?”姚文明赶紧停下来,嘿嘿笑着凑上来,“二大爷你多关照,二大爷你多关照!”说着将一盒烟塞进了看垛的手里。过了一会儿,看垛的又开了口:“你包上是一级花,包中间是五级花,包底是七级花,按规矩,上下不一致统统按等外棉算帐!”姚文明一听,又赶紧停下来,凑过来,把另一盒烟塞进看垛的手里,然后双手一摊:“没了,真没了。”
看垛的笑:“我就知道你在给二大爷打埋伏!要不是看在丁会计的面上,非抓你个现行不可!”看垛的是个转业军人,才二十五六岁,张口一个二大爷闭口一个二大爷;姚文明岁数比他大一截子,也不敢表示抗议。
结完帐回家,远远地就看见爹在村口那棵楝树下朝这边张望。要是他回来的迟没去棉站,爹便迎上去帮他推一段路。这回他卖了棉花,还把一个草纸包递给了爹,一坨热乎乎的猪脸肉透出一股酱香,爹脸上的皱纹一条条生动起来:“咋舍得买肉哩?这得花多少钱呵,咱还得攒钱翻盖土屋呢。”爹嘴里一惊一乍的,手却忍不住伸进草纸包里先抠了一块肉抿进嘴里,姚文明偷偷笑了。一边往家走,俩人一边闲扯,爹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儿子:“丁会计那一份呢?可不能亏了人家,要不是人家,你会弄个啥,一天能挣几十块?打小工,使得你屙血一天才五块钱!可不敢忘了人家,呵?”
姚文明点点头,说不用你安插,我心里明堂着哩。
三
隔一段时间,姚文明就要钻一回丁会计的宿舍。丁会计除了喝醉酒让人感觉到可爱,平时总板着一张脸,唐助理刚分来的时候去会计室拿曲别针,见丁会计一个人在里面,吓得都不敢进门。姚文明在棉站卖棉花,难免要和丁会计打照面,谁知丁会计连个招呼也不给他打,有一回恰好是午饭时间,丁会计从伙房端着大米小苏肉从姚文明身边过,连看他一眼都没有,更别说让他吃饭。棉站的人见了,都说丁会计有点过分,想当初,要不是人家姚文明……往下的话叫姚文明打断了:人家是国家干部,我一个农民,球种地的,咋能并肩出入呢。嘴上在帮丁会计开脱,心里却很清楚。其实丁会计很信任自己,有一件事就可以证明,有一回唐助理在丁会计被窝里猫着,他喊门丁会计不是给他开了?这种事不避他,说明丁会计早把他当厚人待了。
后来丁会计就不叫丁会计,改成丁站长了。不过是个副的,上面还有一个姓李的正站长压着。丁站长很不服气,俩人经常顶嘴。李站长当着众人的面对丁站长说:“我知道你有能力有文化,不服我这个一把手,可你想当一把手,也得等我退下来呵!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呵!”丁站长涨红着脸,恼羞地哼一声,拂袖而去。
姚文明照例收花卖花,只是不用自行车了,改成了奔马三轮车,一次能拉千把斤皮棉,两三天一车,干得很起劲。姚文明识字少,帐多了就算不清了,于是雇了一个会算帐的亲戚,跟着他跑腿。隔一段时间,照例要钻一回丁站长的宿舍。棉站的人都知道他和丁站长的关系不同寻常,一把手李站长更清楚,于是麻烦就来了。
姚文明的奔马三轮一进站,李站长就派人盯上了。好几回,验完等级,正要去过磅,李站长就过来了,笑眯眯地看着唐助理。唐助理不由一哆嗦,她很后悔和丁站长有那一腿子,两个站长闹矛盾,她的日子也不太好过。李站长指着奔马三轮问:“验的几级?”
“229。”
李站长抓起一把棉花,又从另一包里抓起一把,并在一起看,又笑眯眯地问唐助理:“你看这颜色不正啊,白度达不到,你是不是没对照国家标准?”唐助理低下了头,李站长吩咐她去对照国家标准再看一遍。
第二遍检验结果出来,等级便降了。姚文明那个亲戚嘀嘀嘀一按计算器,趴在姚文明耳朵上告诉他:“一分钱不挣还得倒拉皮,最低也得赔个柴油钱。”
又一回,姚文明正在棉花垛上倒棉花,李站长背着双手踱过来。问包口包底为啥不一致?看垛的支支吾吾,李站长又问:按规定,不一致该咋处理?这回看垛的不支吾了:“一律按等外棉处理!”这一等外处理,赔进七百多,姚文明嗨嗨叹气,心疼得一天多没吃饭。
眼看着生意没法做了,姚文明就跟那个亲戚商量,说咱得去喂喂李站长。俩人买了一件好酒摸到李站长家,却敲不开门。一连去了三次都是这样,第四次姚文明埋伏在李站长门口,趁李站长的儿子去上学,门一开就搬着酒进了屋。李站长黑着脸不放,瞅了姚文明好一阵子,吓得姚文明连坐也不敢坐,头上直冒汗。李站长问他:“有丁站长罩着,你还用来找我?”
姚文明抹一把汗:“不找您,生意就没法做了。您的官大,还管着他呢。”
李站长的脸色放了下来,哼一声:“知道就好。”又问:“是丁站长叫你来的,还是你自己想来的?”姚文明说不是丁站长也不是他自己,是他爹叫他来的,他爹说了:官大一级压死人,不管哪个单位都是一把手说了算,想当年全国上下,不是毛主席一个说了算吗?李站长嘿嘿笑了。
生意又开始红火起来,姚文明以前是隔一段时间钻一回丁站长的宿舍,现在改成了卖一回棉花钻一回李站长的办公室。办公室设计了里间外间,里间是卧室,姚文明经常往床底下塞东西,烟酒什么的,都用黑色塑料袋包着。也往枕头底下塞钱,都是新嘎嘎的百圆人民币。这个时候,百圆人民币已经很普通了,早已自由出入寻常百姓的口袋了。李站长瞅着姚文明出出进进他的卧室,嘿嘿笑,有时拍一下他的肩头:“狗日的快成大款了!”
有时也请李站长去县里的美容厅洗面,李站长看过春节晚会崔永元和赵本山宋丹丹演过的小品,一到美容厅就要做拉皮,一张老脸被油光光的面膜绷得紧紧的,整个人都变了样。姚文明想笑也不敢笑。小姐只会调情卖俏,根本没培训过,李站长的脸被拉得青一道紫一道,惨不忍睹。后来李站长不做美容又迷上了唱歌,拉起小姐的衣裳使劲摁在自己身上跳一步摇,脸帖脸,肚贴肚,半个小时挪一步……慢慢李站长的下面就挺了起来,控制不住了,要和小姐来点更厉害的工作。小姐不肯,说她们这里是卖艺不卖身,要干厉害的你去洗桑娜的地方。李站长就让姚文明领着去洗桑娜,去干那更厉害的工作。一去竟恋上了这工作,隔三差五就得去一回。基本上每次他都带着姚文明,因为姚文明是他不用装在身上的钱包。
有一回李站长和小姐正在工作的时候,几个便衣警察闯了进来。李站长想让姚文明挡驾,姚文明早没了影。
李站长以为罚了款就没事了,谁知警察直接通知了他的主管上级——县棉麻公司,让他们来领人。李站长一下子傻了,他这才知道,自己跳进了别人给他挖的坑里了。好深的坑啊,一下子就跌惨了,这辈子他是爬不出来了。
很快,李站长成了另一家棉站的打包工,聘用干部也给取消了。他提站长之前就打过包,现在又干老本行去了。李站长叹一口气,说:人这一辈,啥命就是啥命。说这话时泪花闪闪的。
四
有一段时间,经济发展的步子确实快了一点,工资猛涨了一家伙,物价也跟着翻了一番。县里的烩面由一块二一碗涨到了二块四,可吃的人却比以前多了。姚文明也跟着变化了不少,首先是奔马三轮变成了桑塔纳,原来那个亲戚给他开三轮,现在办了驾驶证,开桑塔纳了,还老戴着一双白手套。整个鸟枪换炮了。告别了那几只蟒蛇一样的棉花包,改成硬件棉花包,姚文明从滑县道口一个机械厂一家伙买了五台打包机,分布在周围几个县区的收购点。有时干脆去外地棉站拉人家加工好的棉花,一次七八辆大卡车,拉回来装卸工忙活一天才能过完磅订好垛,有一回一个体质不太好的装卸工贪恋这几个装卸费,硬是累得吐了血。很多时候,乡棉站的出纳晚上结算,打一天码单,发现一多半都是姚文明的。姚文明来取款,一次就是好几十万,有时现金,有时汇票。
有一回去邻县一个收购点提货,装了一化肥袋人民币。第二天早上才走,从棉站取出来就拎回了家。结果一家人被这一化肥袋人民币吓得索索发抖。爹摸了一下,赶紧缩回了手,仿佛被火烫了一下似的。从小西屋墙上摘下那杆打兔枪,往枪膛里捣满火药和铁屑,端着枪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夜。媳妇怀抱一把菜刀,紧紧搂着那只化肥袋,哆嗦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姚文明出门的时候,爹瞅着那一化肥袋人民币哭了,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爹哭过又问他:“这都是咱家的钱?”
“说是也就是,说它不是也不是。”姚文明一边拎起化肥袋往桑塔纳后盖里装,一边回答爹。爹顿时一头雾水,见桑塔纳发动起来,姚文明上了车,他就冲儿子吼了一嗓子:“吃水不忘挖井人,别忘了丁站长呵!”其实老汉根本没见过丁站长,但是从儿子的一次次描述中他早已在心中勾勒出这个恩人的形象,这个形象还老是跟正屋里神位上的那尊神像混淆在一起。
五
李站长去打包后,丁站长成了一把手。但是丁站长却感觉自己的日子并不是想像得那么顺溜,尽管在乡棉站他一个人说了算,副手很配合他,不像当初他不配合李站长那样。这个副手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就是那个唐助理。没人再叫她唐助理,都叫她唐站长。棉站开会的时候,她就坐在丁站长旁边,一二三四五布置任务或读文件,丁站长最后作总结和强调。俩人配合得很默契,上级领导也很满意,说这是一个团结的班子有战斗力的班子。职工们在下面就笑,窃窃私语:丁站长的战斗力都使到唐站长身上了。这只是悄悄议论,工作上是断不敢顶撞丁站长的。看起来顺顺溜溜的,丁站长心里却总有一种预感,棉站要出事,而且是大事,肯定都是冲他老丁来的。
果然有了响动。一次正在棉麻公司开收购动员会,县纪检委突然把他传了去,要他交待问题。纪检委的同志很有内涵,不直接问,让他主动交待。纪检委有一个招待所,专门双规干部用的,丁站长在里面住了三天,什么问题也没交待。纪检委开始询问他了:
“你认识一个叫某某的女子吗?”
丁站长头往上仰,望着天花板,摇摇头。
“你俩在舞厅认识后,你跟她在西关租了一个房开始同居,她给你生了个小孩,一周岁了?”丁站长一脸茫然,说我不知道各位领导说的啥,把我弄糊涂了。
纪检委的同志知道不采取行动是不行了,就去了西关那个小院。问女的认识不认识丁站长,女的很慌张,点点头又猛然醒悟似地摇摇头。最后女人交待了,说她确是被人包的二奶,但那个人不是眼前这位同志,那个人是个棉花贩子,钞票多得能砸死人。那个人叫姚文明。
姚文明进纪检委高兴得不得了,说长这么大还没和乡长以上的官说过话呢。那样子根本不像是去接受询问,倒像小时候爹给了他五分钱叫他去县城赶庙会似的,一脸关不住的喜悦。到纪检委不用问就一口认了下来,说那女人是他包养的,然后伸出双手:给我戴手铐吧!纪检委的人很生气,本以为挖出了一条蛀虫,谁知最后挖出一个发了财的农民。纪检委只管党员和干部,于是他们把姚文明赶了出去。
纪检委的人态度很横,丁站长以为会向他道歉,谁知人家连理他都没理,也悻悻地离开了那个招待所。
接着第二件事就发生了。棉站从湖北进了一批棉花,入了三号仓库。头天入库,第二天上午县检察院技术监督局就来了。他们手里有一张图纸,进站后谁也不问,按着图纸直奔三号仓。丁站长傻了,他的预感终于变成了事实。他们冲进仓库,“嘣嘣嘣”,用开包钳把棉包一只只咬开。扒开棉包外层的好棉花,里面露出了一坨坨发霉发暗的废棉。和检查组一起来的电视台记者打开了新闻灯,刺眼的晕黄的灯光下,一坨坨废棉泛着幽绿幽绿的光。在场的人都很愤怒,白棉花变成了绿棉花,要不是及时查封,该坑国家多少钱!一个新闻记者更是义愤填膺:“人的心霉烂了,才有了这绿棉花!”
这一年棉花紧缺,市场很混乱,价格一个劲猛涨,利令智昏,有人就往棉花里掺烂棉絮、短绒,甚至砖头铁块。一块老砖掺进棉包里,就能卖五六十块哩,人咋能不疯呢?棉站进的棉花里时不时就有那些东西,但根本不耽误销售,当天上午进,下午就有买家来拉走。恰逢棉花市场是卖方市场,棉纺厂叩着头到棉站求货,买了烂花也只好打落牙往肚里咽。这反而成了一种怂恿,个体棉贩和棉站越来越黑,有时一大批棉花,只有三分之一能用,其他都是废料。事儿越弄越大,就惊动了国务院,几个部委一起下来打假,抓了一大批责任人。丁站长正赶在风头上,当时就被检察院带走了。
这一回可不比上一回,第一天监视居住,第二天拘留,第三天批捕。当时从中央台到地方台,天天都在报道打击棉花掺杂使假的案件,兰考一棉麻公司经理差点儿被判无期。丁站长也上了电视,熟人一见,都说老丁这回要倒霉了,估计从轻处理也得判几年。
后来的事情却起了变化,变化是从姚文明身上开始的。
姚文明是主动到检察院投案自首的,说这批绿棉花是他卖给棉站的,他是第一责任人。上一回在纪检委接触了比乡长大的官,也就那么回事,这回姚文明就很轻松,心说检察院和纪检委还不一个球样。检察院给他录了口供,又让他按指头印;接着开车带他去了一趟棉站,在三号仓库拍了照,又找检验员过磅员录了证明。又要开包,检察院的人开了半天打不开,姚文明把人家拔拉到一边,拎着老虎钳,嘣嘣嘣,一口气打开五个,然后得意地冲人家笑笑,谁知人家根本没理他。再回到检察院,人家让姚文明在一张单上签字,姚文明觉得整个过程挺新鲜的,看也没看就签了名,那感觉就像自己在棉站取棉花款,在银行办汇票签名一样。接着人家让他把手机交出来,手表捋下来,还要他把腰带抽出来,一并交给跟他一起来的那个亲戚。姚文明这会儿才明白咋回事,手开始哆嗦起来,说话有点嗑嗑巴巴,关照那个亲戚:“回家,让爹,别挂念,我……”
这次棉花事件,丁站长因渎职被撤了职,因为也是受害者,免于法律追究。姚文明被判了一年半,没收非法所得。检察院去银行冻结姚文明的账号,谁知账户上只剩下几百块钱,只好把他的桑塔那收了去。检察院又一调查,姚文明在银行还有几万贷款,他们都笑了,真他妈一个猪脑壳,贷款就敢买桑塔那呀!
六
服刑的日子里,姚文明不止一次给同室的犯人吹嘘,他如何从一个只会打小工的老实疙瘩成为当地有名的棉花大王,盖了全村最漂亮的二层楼。坐桑塔纳,家里一房媳妇,外面还养一个,“日儿——”到了大老婆房里,“日儿——”又从大老婆床上到了小老婆床上。还强调说,这好日子都得感谢一个厚人,没有这个厚人,他姚文明一辈子恐怕连桑塔纳的车轱辘都摸不上一把。接着又吹嘘这个厚人待他如何如何,囚室的犯人笑他:“这么好的关系,咋一回没来探你呢?”
“嗨,不是避嫌嘛,他是啥身份?不过我出狱那天,他肯定会开车来接我。”
号头“疤瘌眼”一般在这个时候就显得不耐烦了,嫌他们吵吵,猛吼一声,众人吓得都不敢吭声了。有一回,他冲姚文明伸出两根指头勾了勾,好像在招呼一只小狗。姚文明吓得一哆嗦,“疤癞眼”经常找人练摔跤,一个背摔就把你掼到地板上,半天上不来气。“疤癞眼”让他过去,姚文明摇头,说我不过去,你又想摔我。“疤癞眼”说这回不摔你,姚文明不信。“疤癞眼”急了,大吼一声:过来!姚文明只好胆战心惊地挪过去,这回“疤癞眼”果真没摔他,让姚文明给他挠脚丫。“疤癞眼”患脚气,经常把脚止抓得血乎乎的。姚文明喜出望外,蹲下来捧起“疤癞眼”一只臭脚,尽心尽责地挠起来。“疤癞眼”舒服得闭了双眼,嘴里咝咝个不停。一边惬意地哼哼,一边问姚文明:
“你那个厚人,真有那么好?”
姚文明使劲点点头。“疤癞眼”又说:“别太轻信人,厚人日捣你,一回就把你毁了。老子就是被一个厚人坑了,才进来的!”
姚文明瞪圆了眼争辩:不会不会,我的那个厚人可不会。
姚文明从监狱一出来,顾不上回家,就去找他的厚人。跌跌撞撞来到乡棉站,一看,把门的认识,就是那个老叫喊他“二大爷”的看垛员。一见姚文明,觉得很稀罕:哟呵,狗日的出来了!
“出来了。”姚文明一脸喜孜孜,好像出了一趟国刚下飞机似的。他问:“他呢?”
看垛的告诉他:“撤了职没事干就办了内退,回家啦。”
姚文明哦一声,转身就走。看垛的在后面喊住他:“二大爷还没说完呢,你急个啥?他不当站长了可当上厂长了,投资二百万办了个大理石厂,把钱挣老鼻子了,坐的奥迪,你去找他,说不定能给你个副厂长干干。”
姚文明一听,喜得抓耳挠腮,恨不得马上见到厚人。他按着看垛员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那个大理石厂,远远地就看见一排十多米高的钢锯悬在空中,几十个工人正在忙乎着把一块块驴皮石吊起来。厚人把事弄大了,真行!到门口,一个黑塔似的大汉拦住了他,问他找谁?姚文明一说,黑塔就打了个内线,说要先请示。姚文明嘿嘿笑,心说厚人把厂子弄得周武郑王了。电话那边问是谁,姚文明听见了,冲电话喊:“我,姚文明——”
黑塔放下电话,告诉他要找的人不在厂里。姚文明不信,说刚才我明明听见了厚人在电话里说话。黑塔说不在就不在,你回去吧。
姚文明不死心,就踮起脚尖往厂里张望,他一眼就看见了看垛员说的那辆奥迪,就要往里冲。黑塔伸开长臂拦住了他,姚文明一看那只长着黑毛的胳膊,吓得不敢硬冲了。他就在门口遛走,过了一会儿,趁黑塔不注意,又冲了进去。黑塔发现后撵过来,抓住他的衣衫,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出了厂外,还警告他:再敢硬闯,就放狗出来,把你狗日的蛋子咬去。姚文明吓得一哆嗦,赶紧护住了小腹。他往里面瞅,果真有一条狼狗吐着血红的舌头,在大院里来回转悠。
姚文明还是不死心,一年的牢狱生活,还不是盼着这一天,家都没顾上回呢。他一直等到中午,黑塔吃过饭后,和那条大狼狗一起打起了瞌睡。姚文明蹑手蹑脚地跨过了门坎,又跨过了奥迪车,厂长办公室的牌子他都看见了。这时大狼狗忽然睁开了眼,吼一声,扑了过来。姚文明吓得娘呀一声叫转身就跑,大狼狗在后面汪汪叫着紧追不放。
一直撵出四五里,大狼狗才停止了追赶。姚文明的两只鞋都跑飞了,上气不接下气,心说厚人咋这么日怪呢,不见他还弄个大狼狗吓唬他,开啥鸡巴玩笑!
这时,姚文明从一个路转弯处的广告牌上发现了厚人的手机号码。他跑进一个小卖店打公用电话,厚人的手机通了,姚文明激动得大喊:“我是姚文明,我出来了——”
里面没有声音,过一会儿,挂了。再打,对方关机。
七
姚文明回到家,打算重整旗鼓,倒棉花是不可能了,他决定办一个养殖场。爹告诉他,说平安回来就中了,还办啥养殖场?再说你的钱和车都让检察院收了,你拿空气办?姚文明嘿嘿笑着,从箱底翻出一个存折,说以前做棉花生意的利润都在这里呢。检察院有多能?他封了的那个帐户是空的,我早转移了。他抖抖存折,不光够还信用社的货款,再建一个养殖场根本不成问题。他要去县城取款,临出门对爹说,不出两年,咱就有奥迪坐啦。
谁知到了县里银行一查,却是一张空存折。姚文明不相信,银行的人也很重视,查看了以前的纪录,问他还有人知道你的密码没有。这一回,姚文明一下子明白了。姚文明仿佛叫人闷了一棍子,扑通一下坐在了银行的地上。他这才知道,那个人为啥躲着不见自己了。
姚文明感觉自己就像过年时屠案上的白毛猪,哇哇正叫着,当头一铁棍,噗一下闷了声。
他还欠着信用社一笔款,人家一听说他出狱就来催还,没钱还,法院巡回法庭就过来强制执行,把他的两层楼和屋里值钱的东西一并顶了过去。全家只好搬到村头一个机井房,爹一急,犯了脑血栓。姚文明没钱往医院送,就喊村里的医生来输液。第一天医生输液,第二天改成了打针,第三天小孩去喊了几回,医生却迟迟不来。姚文明只好亲自去喊,临出门,爹在床上流着口水哇啦哇啦冲他叫,虽然含糊不清,他还是听出来了,意思是不要管他。姚文明鼻子一酸,泪珠子叭哒叭哒砸下来。家里顿时哭作一团。
到卫生所见了医生,医生很为难,“文明呵,我这药也是自己花钱进的,你一回帐都不结……”姚文明知道了,医生怕他欠帐。再求告,医生只顾忙着接待别的病号,却不接他的话了。病号都是本村的,一齐用怪怪的目光瞅他,姚文明感觉自己的脑袋很沉脖子很酸,脖子有些撑不住脑袋了。
从卫生所出来,姚文明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他不敢回家,爹哇啦哇啦的样子,他一想就要掉泪。鬼使神差,姚文明转着转着进了供销社分销点。他目光痴呆,慢慢顺着柜台瞅,一会儿抓起一截棕绳拉拉,好像在检查棕绳结实不结实;一会儿又拿起一把菜刀,用手指试试刀刃利不利;最后他要了一瓶“玉农笑”。分销点的生意不太好,农药销售又是淡季,见有顾客营业员很高兴,擎着“玉农笑”给姚文明介绍用药比例和注意事项。这时又来了一个营业员,他知道姚文明的底细,一把夺了“玉农笑”,很不客气地说:“姚文明,我这也是小本生意,给乡供销社交了风险金的,你可不能欠帐。”姚文明从兜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堆分币,营业员数了数,说五块三,不够大瓶的钱。说着给他换了一个小瓶。
姚文明胳肢窝掖着那只小瓶“玉农笑”出了村子,不知是大脑指挥脚还是脚指挥着大脑,迷迷糊糊来到了那棵老楝树下。正是秋天,风吹得楝树哗哗响,有几只泛黄的树叶飘落下来。一只黑老鸹站在楝树枝头,呱叫了一声,一片树叶落下来;呱,又叫了一声,又有一片树叶落下来。姚文明很惊奇,自己咋来到了这个地方。接下来,他没有丁点犹豫,先使劲晃了晃“玉农笑”,干粉和水剂马上溶到一起,然后拧开瓶盖,一股呛人却又甜浓浓的气味扑鼻而来。他喝进第一口的时候突然想:
那个厚人,会不会也在暗处藏着,使出一沓钞票砸一家伙呢?
(厚人:豫北方言,意思是指能够掏心掏肺割头换项的那种朋友。)
赵文辉简介:
1969年生于河南省辉县市。现为新乡作协副主席、辉县作协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
豫北乡下大酒店总经理。他爱山爱水爱生活,更爱写作。他既是一位成功的商人,也是一位成功的著名作家。在他的生活中,文学创作已经成为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中专毕业后干过棉检员、酒楼经理、新乡广电报编辑、平原晚报副刊编辑等。现在南太行开一酒肆,兼营小说。
赵文辉已出版个人专集10部,代表作有《乡村爱情方式》、《布衣心情》《苦水玫瑰》《爱心设计》《掌上花开》《厚人》等作品。其中《布衣心情》获第一届河南省文学奖。《豫北乡下》是它的长篇代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