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原上秋 (新乡市人)
羊各庄的早晨总是在老更叔的脚步声里姗姗来迟。老实巴交的老更叔万万没想到,厄运会找到他。
这个早晨的老更叔拉开房门,他一眼看到几颗熟悉的亮亮的星星在西南的天空向他挤眼,一切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当他从柴棚抱了草料走到羊圈时,眼前的情景差一点没把他吓晕。他的五只羊没有了,羊圈一片狼藉,暗红的血迹把羊圈弄得污浊不堪,成堆的羊粪看起来更像腐烂的枸杞籽。羊被偷了,显然,是被杀死之后,从墙头拖出去的。
醒过神来的老更叔喊来了邻居陈二毛,陈二毛用电话喊来了更多的人。当他身边聚集越来越多的村民时,他靠着墙头抽烟的表情显得无奈而又绝望。
不少人无师自通的成了侦察员。他们沿着可能是盗贼逃遁的路线小心查验,希望通过流下的血滴能寻到一些蛛丝马迹。他们小心翼翼的走上了村西通往外界的马路,又按图索骥地折了回来。这个“n”字形的血滴轨迹让他们大吃一惊。他们由此判断,盗贼跑上马路只是一个假象,实际上他或者他们又回到了村子里。这个判断加重了羊各庄所有人的不安。在太阳爬上树梢的时候,羊各庄的人们看到了一辆警车开进了村子。这是羊各庄有史以来第一次招惹到警察。陈二毛喧宾夺主地向警察介绍情况,整个一天村子里故事的高潮部分都是围绕这个重大事件展开,沉闷而又压抑。警察临走的时候告诉翘首企盼的村民,村子里可能有内鬼。多少年缭绕着安详之气的羊各庄一下子鬼气缠身,大家不约而同的减少了不必要的户外活动,特别在夜间。
老更叔无儿无女,半生鳏居,五只羊可是他的命根子。想到这些,许多人眼里不自觉浸出了泪水。老更叔一个人蹲在他平时晒太阳的山墙根儿,在灰白色的阳光里疲惫尽显。他的安静很像他平时的自己,以至于有人错以为这样的大事情和他无关。但是,他头顶缭绕的烟雾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没有一个人在巨大的痛苦面前心如止水。
血腥和恐怖的空气在村子里开始弥漫,人们相见的第一句话总是在问,这是谁干的。猜测和狐疑不合时宜地放大了大街小巷的互不信任。一点也不奇怪,许多村里的老人打记事起,就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他们习惯于路不拾遗,他们的不幸也仅限于庄稼歉收和生病死亡。这样的血腥是空前的,史无前例。
这是一个暮春的季节,树木的葱茏几天就有了新的规模。羊各庄的人们化悲痛为力量,他们又开始忙碌了。因为地里麦苗、春玉米和花生都出人意料的茁壮,荒草的争先恐后,加剧了人们的劳动强度。田间的劳累并没有挡住人们的心思,不少人发现两个人出现了反常。
支书和万全在一个寂静的午后在家里一起喝酒,他们的悠闲和幸福引起了人们的极大关注。有人发现是万全胳肢窝里夹着一瓶金兰春走进了支书的胡同,他的身影在忙碌的季节里显得极不协调。那天的太阳为此在原地多停留了好些时间,人们觉得下晌的工夫一再被拖延,许多人筋疲力尽,回家就不再愿意多说一句话。整个村子疲惫不堪,人们宁愿把欢乐都交给电视和麻将。
支书最近很烦闷,他的玩忽职守导致他半个月没有脸面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警察把案件带回了派出所,他们杳无音信的状态让许多村民有了自强不息的打算和自力更生的心理准备。
万全在酒影里看到了支书的不怀好意。他说今天的天气不错,阳光明媚。支书没理会万全的废话,他的眼神严肃,硬绑又冰凉。他问,到底是谁干的?万全说,谁干的我哪会知道,我又不是诸葛亮。支书说,三月二十二夜里,深更半夜的不睡,去干啥了,还拿着枪。万全的日子都是糊里糊涂的,哪里还知道三月二十二。但一说到枪,他打了个激灵。看来支书不是瞎咋呼了。万全曾是羊各庄的英雄。有一年羊各庄的人和沙湾镇上的人打架,万全从肉铺操出两把杀猪刀一阵狂砍,颇有“杀进东京,夺他鸟位”的气魄。沙湾镇上的人尿了裤子,他们一哄而散。万全的壮举一下子征服了人心,他成了全村无与伦比的英雄。那些个日子万全风光无限,他被无数个崇尚英雄的村民热情的拉到酒桌上,呼啦啦的大碗喝酒。后来一件事让万全名节不保,他偷了陈大毛地里的一棵大杨树东窗事发,村里人对他开始了鄙视。他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去修补形象也无济于事,这让万全有一种覆水难收的遗憾。村民也是。
万全想到了拿枪出来的那天夜里,绝对是老更叔家丢羊的第二天夜里。是二十二还是二十一他不会记得了,他是因为出了这么个大事才想起了那杆双管枪。那是他爷爷在世的时候打野兔子,祖传下来的。这支枪单个枪管装上铁砂,能在100多米的距离上覆盖两张席子的面积。如果两管齐发,野兔子或其它动物在眼前很难逃脱掉。后来政府不让打了,野味不让经营了,万全就在镇上租了铺子杀猪卖肉。双管枪就成了不能见天地的非法物件,被万全偷偷藏了起来。那天夜里他喝了酒,酒这东西说到底很刁钻,它作用在人的五脏六腑,无事生非。酒后的万全一下子恢复了神勇的状态,他把枪拿在手上,穿行在寂寞冷清的大街上。他的眼睛充满了警惕性,他为那些个盗羊贼顺利得手而销声匿迹唏嘘不已。假如那天他能巧遇,他会把两管子的铁砂都放出去,把他们打成筛子在所不惜。围着大街小巷转了五圈之后,万全身上的荷尔蒙开始汹涌澎湃。他不自觉走近村东头一户人家的砖墙,纵身翻了进去。女户主秀娥在睡梦里被惊醒,她惺忪的睡眼遇到这个熟悉的身影马上来了精神,于是一把将黑影拉进侧室。秀娥的男人在县里中学做饭,十天半个月才回家一趟,这让她很轻易地有了自由的空间。那天激情过后,秀娥在墨一样的夜色里也是这样的问了一句,这是谁干的?万全很是惊奇,谁干的我哪会知道,我又不是诸葛亮。
万全的支支吾吾加深了支书心头的疑虑。万全走出胡同的时候已经是漫天繁星。羊各庄死了一般直挺挺的躺在那里,寂静得可怕。这场酒喝得很不愉快,万全弯腰捡起一块砖头朝一只流浪狗狠狠地砸去。
陈二毛是村里的电工,他给人的印象更像一个狩猎者。整天的疑神疑鬼,生怕有人偷电。他的担心一点也不多余,有几个爱占小便宜的人家偷偷改了线路,夜深人静的时候用上了大功率的电器。陈二毛的警惕性给他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有人请他喝酒,有人给他买烟。当然,都是街里街坊的关系,烟酒之后他就卖了人情。陈二毛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毛病,便秘。每次方便必须跑到村口的树林里才能完成,在自家茅房就像多年的夫妻,激情疲惫,常常无功而返。这天他查了电路后就有了排泄的迫切,在村口小树林里酣畅淋漓。他的烟一支接一支,黑暗里鬼火一样明明灭灭。在他蹲着挥霍了三支烟之后,顺利但却艰难地完成了任务,他的身体舒坦无比。他走出小树林一下子有了凯旋的感觉,脚步轻松,嘴里哼起了“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的小曲。曲调在深夜的微风里颤动着,散发一股野草的青涩和腐烂味道。
陈二毛走进村里有了一个惊奇的发现。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飘忽在街道的边沿,手里拿着棍子一样的物件。他悄悄跟踪一段之后发现,是万全。自从老更叔的羊被人偷了之后,深夜游荡的人都成了重大嫌疑。陈二毛进一步断定,可能是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因为哥哥大毛的树被偷和万全有了疙瘩,多少年两人碰面都是视而不见。万全的行为让陈二毛和老更叔的事件起了联系。一直兔子一样机敏的万全没有想到自己这只螳螂背后竟有一只危险的黄雀。他翻墙进入秀娥家院子的瞬间陈二毛想到过喊人。陈二毛转念过后不想让人分享这个惊奇,他趴在墙头上的等待虚无又漫长,直至困倦爬到头上。第二天他找到了支书,报告了他的重大发现。
夏季的羊各庄比任何时候都生机勃勃,庄稼和树木的绿颜色翻江倒海,肆意妄为,召唤着人们应该换换心情。老更叔蜷缩在山墙根之下,像一片枯黄衰败的树叶,叛逆于这个季节。出于同情,他的吃喝都有邻居们按点送上。许多人感叹,送一顿是一顿了,还能送多久呢。让人郁闷的是,偷盗事件的破案没有任何的进展,要让老更叔死不瞑目吗?
万全的心和这个季节一样的走过暮春,开始燥热起来。他发现身边的眼神变得诡谲、陌生,飘忽不定。他知道人们对他的杀猪刀起了联想,但这能说明什么呢?他无数次地辩解说,我身上的是猪血,不信你们去化验。可是,羊各庄的空气里弥漫着猜忌,村民们雾里看花,他们被乱象所迷惑。仅凭万全的几句辩解谁也不会相信他,他原先就偷过的。
万全的肉铺不怎么挣钱,他老想着出去打工。地里的庄稼目中无人地生长着,收获期还有几个月呢。这正是农村人出去挣钱的大好时节。他的小舅子在上海做粉墙,一个月六七千块。这是苦力钱,城里人受不了那份罪。他下定决心马上走。他隐隐觉得有一种危险向他逼来。
但是,晚了。万全要跑的消息让村民们非常生气,他们要采取行动。他们一起找支书请愿,表明他们绝不会对万全的逃匿袖手旁观。村民的危险想法遭到支书的呵斥,支书当过兵,他懂得在自己的地盘上也不能无法无天。退一百步讲,就算是万全干的,你们有证据吗?该干啥干啥去吧。绝望的村民感觉到自己的善良被愚弄,他们不再相信支书,也不再相信警察,他们相信自己。几十年的生活经验是不会错的,他们一直生活在自己的感觉里。不信归不信,但是他们对下一步的行动一筹莫展。他们就像春风里漫天飞舞的柳絮一样没有方向。他们已经没有心情去伺候庄稼,大片大片的苗地里长出了荒草,与茁壮的庄稼一起比翼齐飞,难分高下。
这个季节里第一个知了爬上树梢的时候,枯燥的尖叫吓坏了羊各庄的所有人。它的叫声太与众不同,远远听去很像哀嚎,弥漫了哭丧的情绪。大家的心情压抑而沉闷,不少夫妻为此开始吵架,吵架之后又开始懊悔,一顿一顿的停止用餐,或是吃得很少。
羊各庄村民的预感是很灵验的。就在知了的第一声尖叫过后,老更叔死了。
这时候许多人想起了老更叔的好,念叨他的恩情。年轻时候的老更叔帮过多少人家干过地里的活儿啊,谁家有难事不首先去叫老更叔呢。这些年,村里的男人都打工跑到了天南海北,老更叔就成了村里男人的代表。老更叔无儿无女,村里的小字辈儿哪一个没吃过老更叔的东西。村里绝大部分人与老更叔没有亲缘关系,但他的死让所有人伤心。
据陈二毛说,老更叔死的时候,真的睁着眼睛。
这一信息激怒了村民,几个在外打工的年轻人也不远千里回来奔丧,他们真的目的是为老更叔讨个说法。他们生气,他们遗憾,他们愤怒。在老更叔出殡那一天,所有人的怒气一下子有了方向。他们把万全抓了起来,有的人甚至考虑到必要的时候需要动刑。他们不使用辣椒水和老虎凳,他们有自己的办法。被抓起来的万全完全没有了当年的英勇之气,他的辩解少气无力。他知道哭是没有用的,他就笑。万全的笑出乎意料,有人怀疑他是不是疯了。但是,有人提醒不要被他的装疯卖傻所欺骗,大部分人决定不能轻易放他。
一场大雨把羊各庄的人都赶回了家里,他们思考着同一个问题,万全不承认怎么办,承认了又能怎么样?滂沱的大雨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万全被限制自由两天之后,在黑夜的一声炸雷里撬窗跑了。大家先是一惊,转而又归于淡然。谁也不会指望万全把牢底坐穿,何况也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万全就是那个偷羊的人。
万全的去向成了一个谜。
羊各庄有一句老人言:雨打墓,辈儿辈儿富。这样的话搁在老更叔身上,缺说服力了。雨水过后的土坟在光和热的作用下,拱出一层小草,欣欣向荣的样子。没过多久,芳草萋萋了。那个受人爱戴的老更叔平稳地融入了另一个世界。
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羊各庄在外打工的男男女女源源不断的往回寄钱,留在家里的人则把庄稼侍弄得井井有条。老更叔的院子成了一片荒宅,没有人要继承或是霸占的迹象。因为有人发现里面不干净,夜深人静的时候里面会常有动静,很是瘆人。
一个寒暑的轮回之后,羊各庄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精明的南方企业主们在遍布神州的急切的招商浪潮里,找到了羊各庄这个偏僻之所。他们的大吊车缓慢而顽强,一座座宏伟的厂房拔地而起。他们说,要在这里建设亚洲最大的瓷都。让人兴奋的是,平整宽阔的水泥路修到了村里,村里装上了电灯。一到夜间,村里的电灯和地里的电灯连成一片,辉煌无比。
支书站在街头,手指着水泥路的延伸方向,向大家庄严宣告:顺着这条马路,可以直达北京。
村子里绝大部分人没去过北京,但他们相信,北京一定比羊各庄漂亮。不管怎么说,羊各庄和北京联通在一起了,心里的幸福一下子潮水般的涌上来。支书又说,用不了十年,我们庄上的人就都成城里人啦。
幸福来得太突然,许多人差点晕倒。
他们夜里睡觉的时候渐渐回过味来,操,地都卖完了,不成城里人都不行。有人在网上查到一个信息,让人更是不安。这些企业都是沿海发达地区淘汰掉了的,发达过后的人们再也不能容忍它们在身边存在。它们虽说声名狼藉但绝不是一无是处,它们还能为落后的地区带来财富。它们落荒而逃的时候都穿着漂亮的外衣,涂脂抹粉过后在一个陌生的外乡又会找到人家。羊各庄的人在新婚之夜突然发现怀里的美女原来是个破鞋,幸福感一下子无影无踪。
近段时间支书特别地忙,他已经成了瓷都管理委员会的副主任了。他的办公室里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图纸,那都是一个个宏伟蓝图。支书看着蓝图兴奋不已,夜不能寐。他眼睛看着图纸发呆,常常一怔就是半天。
这一天,他的这个状态被一辆警车破坏,他认出从车上下来的人是处理老更叔案子的民警小李。小李对满墙的规划熟视无睹,这让支书有些失望。小李单刀直入,他说老更叔的案子破了,是西张堡刮板嘴和一个同伙干的。
支书提出一个极具代表性的问题:刮板嘴的村子在羊各庄西边,他为啥拉着偷盗的羊又回到了村里。
小李说,他们审案的时候也提出过这个问题,刮板嘴说他们走到半道发现捅羊的刀子遗留到现场,就折回来拿刀子了。真相就这么简单,却把不少人绕了进去。小李临走,终于说了一句,羊各庄变化真大。
现在,羊各庄的人已经见多识广,他们对于老更叔案子的告破表现出出乎意料的平静。所有人的情绪都控制在茶余饭后的闲谈上,他们唯一感到遗憾的,这个案子和万全无关。万全的踪影又上了不少人的心头,同情占据了整个心思。
羊各庄的繁荣夹杂着不少复杂的情绪,许多人有了怨恨。他们找不到怨恨的方向,他们对支书的行为充满了警惕。羊各庄的地卖完了,会不会把我们也一起卖了。人们的质疑一点也没有影响支书的豪情万丈,他夜以继日,很有日理万机的气象。
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支书和他的团结奋进的班子在大队部聚会。从会场气氛来看,他们一个个都沉浸在对未来充满憧憬的辉煌里。院中的夜色纯净而美好,是一个抚今追昔的绝佳时光。
谁也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应该记入羊各庄历史的大好时刻,门外砰的一声枪响,让所有人的笑都冷在脸上。
今夜的天空很明亮,无风。这样的天气在历史上就应该发生点故事,但都是美好的。今天不同。枪声实质上是一团火焰,黄色的闪亮一瞬间盖过了皎洁的月光。
安静的羊各庄被这声沉闷的枪声惊醒,人们纷纷走出家门。他们看到万全被人扭住,手里拿着他的那杆双管鸟枪。有人发现,他的枪管里没有铁砂,他打出来的,只是一声枪响。那晚来了一辆警车,村民们看着万全戴着手铐,在绵软的路灯下被塞进车里,快速离去。
第二天,缓过神来的村民说动了支书,他们一起找到派出所,请求给万全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他们是枪口前面的猎物,是受害者。受害者的理解和宽容对案子的量刑至关重要。但是来不及了。有人告诉他们,万全这活儿做大了,坐牢是板上钉钉的了。
那天,他们要求见见万全。他们买了很多好吃的东西,但都被挡在了看守所的门外。有人从里面捎出话来,说万全心情放松,在里面还笑呢。
原上秋,男,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新乡市作家协会秘书长。长期在军队从事文字工作,业余时间进行文艺创作练习。先后在《解放军文艺》《前卫文学》《北京文学》《牡丹》《短篇小说》《小说月刊》《法制日报》等发表作品,数篇作品被各种刊物转载,并被选入不同选本。《带刀的女人》、《寻找会飞的鱼》等作品获取中国小说学会评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