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原上秋 (新乡市人)

1.褚墨三喝得有酒了,就开始骂。是愤世嫉俗的骂。到了这时候,我就说中啦中啦我晕球了。没谁对举白旗的再有斗下去的兴趣,酒摊就到散的程度。我招呼伙计,把褚老师送回家。褚墨三大幅度的一甩手,眼睛朝我一瞪,你看我高了?说完,找到他的电动车,一偏腿骑上,插进汹涌的人流。我真替他担心。

两年前,一家杂志的编辑提醒我,你们牧城有一个写杂文的,有点意思。回到牧城我就敲开了褚墨三的家门。我说褚老师我是慕名而来。褚墨三怔过之后说,我算哪根菜。这句话给了我很好的印象。学问比架子大,这人可交。于是我就把褚墨三绑架似的拉到我开的饭店。那天是我们之间第一次喝,互相不知道酒性。褚墨三半斤过后就开始骂。从两千多年前的孔老二秦始皇,特殊时期被歌功颂德的所谓英雄人物,到现今的市长、局长,骂的那个痛快!褚墨三的骂有逻辑的正确性。仿佛历史和现实因这些人而变得乌七八糟,他们个个要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后来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他说我不务正业。他意思说我应该专心写小说,不应该开烦心的饭店。我说,我失足了。

后来和褚墨三喝酒,没让他超过半斤。半斤之前,褚墨三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半斤烧酒是一个分水岭!

褚墨三说得对,我真的不应该开这个倒霉的饭店。我应该坚持写小说。我写小说算有天赋吧,19岁就在正规发行的杂志上登过,现在过回去了,越写越难。褚墨三一语点破,不是你写的不好,是世道变了。他举例说,曹雪芹要是生活在当下,那个号称已到艺术顶峰的什么梦,能发表都是问题。这话是在半斤的当口说的,亦真亦幻。

我受到安慰,也受到鼓舞!

我的饭店一直有老婆和有关部门的双重挤兑。老婆说,你不把那点家底折腾光,你是不如意。

工商所的胖所长第8次来了。我把胖所长领进雅间,告诉他我一定合法经营。我不急着领证是因为我随时都有被关门的危险。因为开这个饭店,除了操心,根本挣不到钱。

我乘着和褚墨三喝过的余威,又和胖所长掰了一瓶。胖所长晕乎乎走的时候,我塞给他两包烟。胖所长的满足刺激了我,回到饭店我也开骂了,日他个祖奶奶!

2.第一眼看到狐狸我肯定是惊讶无比的状态。狐狸款款而来,在我的眼前晃动。店里伙计有些分神,一只眼睛看我,一只看狐狸。狐狸是个女人,一个艳光四射的漂亮女人。之所以叫她狐狸,是因为她太漂亮了,让我一下子想到了狐狸。狐狸说要找老板,狐狸说我给你们当服务员吧。我当时处于迷蒙的状态,没有及时处理她的问话。她从饭店有限的空间和林立的闲人里发觉出渺茫,随即像午后的青菜一样自贬身价。她说可以不要工钱,管饭就行。店里的小伙计拨浪鼓一般的摇头传递了一个我读懂的内容,漂亮女人就像路边的钱包一样来路不明,收留她会有来路不明的麻烦。我对他的态度视若无睹,我的恻隐之心早把狐狸留了下来。店里伙计无可奈何的接受了我的决定,极不情愿的把她的旅行包和服务员李佩佩的被褥放在了一起。

这天晚上,我们举行了一个不算隆重的欢迎仪式。在收工的时候大师傅、店里伙计、服务员李佩佩和我坐在一起,给狐狸接风。店里生意一直很冷清,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和饱满的理由及早坐在一起。我们大家一人给狐狸敬了一杯,狐狸都喝了。狐狸喝了就变出了她的人形。她来自四川绵阳,几年前的那场大地震夺去了她2岁孩子的生命,丈夫忍受不了巨大的打击,离家出走了。几年杳无音信。狐狸独守空房,日日追忆着从前的快乐。她知道,那仿佛就是一场梦,日子永远不会回过去了。她的梦一直和死亡有关。浑然的意境里,人就像大树上的一片叶子。辉煌的时候迎风招展一下。经历过岁月的寒霜风雨,叶子开始枯黄,飘落在风里,最后沤在雨里。雨是亲人的泪。这就是生命的历程,就这么简单。狐狸选择了飘一回。她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她来到车站,告诉售票员,你就随意给我选一张吧,就像机选彩票。售票员嘟囔着说妈呀没这样卖过。狐狸说,无所谓,到哪里都行,最好远一点。狐狸拿到手的票,是牧城。一个她以前从未听说过的小城。

这故事有些离奇。所有人都张着大嘴,像听天方夜谭。说真话,狐狸的故事打动人了。一个人说出自己的苦难,一下子会与其他人的感情交汇起来。凑着酒劲,我提议一起唱首歌。大伙儿叽哩哇啦地附和,好啊好啊。随着饭桌上有节奏的掌声,店堂里响起长短不齐却很高亢的男女合唱: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有福就该同享

有难必然同当

用相知相守换地久天长!……

歌声在夜空里桀骜不驯,洪水一般所向披靡。

谁也想不到,狐狸的加入给饭店带来意想不到的繁荣。第一个发现异样的人是褚墨三。褚墨三以作家特有的细腻,感觉到所有食客的眼睛都盯着新来的狐狸。狐狸的腰身像一只妖媚的蝴蝶,在饭桌之间穿来穿去。她把所有人的视线都揉成一团,带着他们走入迷幻。回头客来了,他们说饭店的拿手菜真的很合口味。这些个虚伪的家伙被杂文家一针见血的看破,褚墨三神不知鬼不觉的拿掉了亚当夏娃裆下的树叶。拿手菜说白了就是狐狸,狐狸才是这些成天挑剔透顶又俗不可耐的男人们旺盛的荷尔蒙需求的美食。

褚墨三说,可以毫不夸张的说,狐狸是牧城最美的女人。

为了一睹最美女人的芳容,男人们毫不吝惜的撕开了自己的口袋。当然,来这里是花不了多少钱的。钱真的不是问题。问题是要满足男人的口味。如果说化妆品柜台挣的都是虚荣女人的钞票,饭店就必须考虑挣男人的钱。把男人吸引了,他就会今天带老婆,明天带情人,接着就是人家请他他请别人。男人买单时故意把大把的票子高高举起,在客人面前表现出百年一遇的一掷千金毫不在乎的摸样。这种一掷千金毫不在乎的摸样让我欣喜。我的饭店在男人的猥琐动机里得以存活。这让我在老婆的面前多少恢复些尊严。我是一个不喜欢热闹的人,尤其是最近遇到多少年不来往又装模装样双手抱拳来恭喜的人多了,更是心烦。胖所长和那些城管卫生计划生育的经常光顾,加剧了我的烦恼。

我把手机一关,躲进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写小说了。 

3.最近的写作很有收获,这个收获只是说的丰产,并没有带来实际的丰收。我大半年写了9个短篇,2个中篇。轻点鼠标,都发给了杂志社。发给杂志社就开始翘首等待。等待的结果都是一个,没有音信。我怀疑是鼠标有问题,是根本没有点出去。想想,我19岁就发表小说,现在能差到哪里。那些个杂志编辑们高高在上,对我们这些个熬夜写作的人不屑一顾。连个退稿条也懒得给了。有一家杂志居然傲慢的在杂志扉页声明,你鼠标轻轻一点让俺们忙活半天,俺才不傻,对不起,电子稿件一律不看。看谁别的过谁!

褚墨三告诫我,全国专业作家加上业余作者,至少有上千万吧。但是杂志还是那么几家,咋能轮到你。就像病号看病,你得挂急诊,才能排到前面。我何尝不想挂急诊,我缺的就是这样的门路。我不想学奥地利的那个老卡夫卡,把成就都留到死后。

褚墨三选了两篇,他答应给我找人。我内心是鄙视这样的成果的。

八月里的一天,牧城作家协会在山里景区召开了褚墨三作品研讨会。作协汪主席说,这是牧城近几年来最成功的一篇作品。褚墨三大会发言,让我知道他竟然是一个吃着低保写作的人。有熟悉他的人告诉我,他早先在市工具厂上班,后来厂里改制就下岗了。后来在一个学校代课,校长说他“知识越多越反动”惹恼了他,愤然离去,从此专心写作。他的这篇杂文在另一个城市获得文学创作一等奖,拿了1000元奖金。

所有人对褚墨三老师的崇敬都体现在酒里。褚墨三在舆论的中心,又在酒的边缘。一杯一杯的喝过,褚墨三也由谦卑滑向膨胀。但是,这是伟人的小节,谁也不会计较。现在的知识分子缺的就是这份激情。没有知识分子的激情,社会就缺乏进步的动力。这是褚墨三人生的一个高潮。但是酒精这玩意不懂人情,半斤过后它就不安分的挑逗褚墨三了。褚墨三又骂起了孔老二秦始皇,骂起了那些个时世造的英雄,骂起了市长、局长,作家们对于褚墨三的激情都给予极大的同情和声援。他们的议论空濛而又虚幻,让人联想褚墨三用手托住下巴就是一个思想者,是牧城的文化图腾。好多的大拇指竖起来像一片小树林。汪主席出来总结了。他说,尽兴了,尽兴了,开始斗地主!

4.维持一段时间的平稳之后,饭店开始冒泡了。李佩佩说什么也不和狐狸住一起了。她说狐狸经常深更半夜带男的过来。这问题严重了。我得找狐狸谈谈。狐狸给我的解释轻描淡写,她说她需要钱。我这才记起,她的工钱在我衣兜里。我掏钱的动作勾起了她的反应,她慢慢的开始解衣服扣子。狐狸把上衣脱掉,弹出两个羞涩而活泼的奶子。我把衣服递给她,把工钱放在床上,起身走了出来。

狐狸要走,被我挽留了下来。饭店里的所有人都明里暗里开始和我作对,他们知道狐狸是做那个的,他们不愿意和做那个的混在一起。我一个一个做工作,当然重点还是李佩佩。我把一把旅店房间的钥匙递给了狐狸手里。狐狸完全可以大展宏图。

终究还是水浅难养鱼。狐狸在我挽留的一个多月之后,还是走了。走的时候狐狸没有悲悲戚戚的样子,倒像是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一样,神采飞扬。她说去上班了。店里伙计把嘴一撇,背着她说,做那事还叫上班?

我的一篇小说被一家杂志选中了,这让我有点兴奋。通知用稿的最后,编辑用非常谦逊的语言,让我多订几份杂志。没关系,出版社没钱,地球人都知道。

写小说和开饭店都不是老婆的心愿,所以和老婆没有交流的话题。老婆希望我回单位上班,做个白领,每月挣几千块钱。我不愿意,我还是要写小说。尽管在杂志上发稿越来越难,但还是坚持写,如痴如醉,海枯石烂。

老婆说,你跟吸毒的人差不多。

这话恶毒了。吸毒是自戕生命,写小说是剖析生命。完全是不一样的。剖析生命干什么,是要好好地活,活的有质量。这就有本质的区别了。

我要继续的写,我说过,海枯石烂。

大概过了半年之后,狐狸出现了。狐狸穿着一身警服,英姿飒爽。狐狸把工作证给我看,她的正式名字叫“吴靖”。职务一栏是“副科长”。哇,真是天上一瞬间,地上一千年。狐狸当上了警察,而且已经是科长了。狐狸来到饭店,也算是锦衣还乡。狐狸给我们每个人都带了礼物。给大师傅和跑堂伙计一人一双皮鞋,红蜻蜓的。李佩佩的是一套高级化妆品。给我的是一件抽象的陶瓷工艺品。一个女人骑在马上挽弓欲射。胯下说是马又不像马,牛不像牛。女人只是一个形体,她的头部像一个月牙。黄金有价瓷无价。不能用小市民的眼光估摸陶瓷的价值。眼光放远一点,1000年以后它绝对是稀世之宝。狐狸的用情有一种奇异的张力,我们都在厚重的情谊之中不由自主的醺醉。看来,在挑选礼物时,狐狸还是下了一番心思。知道我们各有所需。我们都欢喜的不行。我吩咐大师傅把最好的菜端出来,今天一定好好庆祝。

一向酒量不错的狐狸戒酒了。她说不是我想戒,是上级有规定。狐狸是有组织的人了。有组织就有纪律,纪律能使人升华!狐狸的升华令我们晕眩!我们觉得,狐狸当警察是民心所向,比官二代在爹的庇荫下做官强上一千倍。狐狸走到这一步,是生活对她的补偿。

不能喝酒就喝饮料。我们高兴啊。无论喝酒还是喝饮料,我们都全力以赴。我们每个人都为狐狸这么有出息而高兴的落泪。这一次,喝酒的人都晕了,用饮料的人都争先恐后络绎不绝的往卫生间跑。

狐狸也晕了,是被热烈的情谊陶醉了。她说以后有什么事尽管说。店里伙计忙站起来自起一杯。他的口气卑微的遭人同情。他说,狐狸姐,以前有啥不周的,多担待呀。

我说球毛,不说以前,这以后,你们不能再狐狸狐狸的叫了,你们应该叫吴靖姐,听到没有?

听到了!

狐狸的开心汹涌澎湃。她的警服把人趁了起来,一下子比我们高了很多。这个高和低,完全是心理上的。

人都走后,饭店里一片狼藉。

狐狸怎么当上了警察,我一直迷惑。李佩佩说,有一个秃头的男人,经常过来吃饭,那个人是公安局长。这是狐狸透露给李佩佩的。

公安局长到这么小的饭店吃饭,我怎么一点都没发现?这件事对我刺激很大。一个写小说的,尽管是业余的,对生活的观察如此潦草,作品发不出来,都怪人家么。 

5.自从狐狸走后,饭店的繁荣并没有明显疲软。作协汪主席作为牧城的一面文化旗帜与他喝遍天下无敌手的气度,及时弥补了一些狐狸粉丝退却造成的萧索。

褚墨三说,一个妓女……。我说,褚老师别这样,其实作家和妓女没什么不同。社会存在就是社会需要,没有谁比谁更高尚。褚墨三并没有在意我的情绪,他继续说,一个妓女……。我说,褚墨三同志,你再这样,我就不认你这个老师了!

褚墨三喝半斤以后,更像一个知识分子,先知而乏睿智。他的固执惹恼了我。当他再次提到“妓女”这个词时,我已经忍无可忍。我一下子把杯子里的酒泼在了他的脸上。当然,泼在他脸上只是我愤怒的想象,并没有真的泼出去。但在我的心里,已经泼出去了,满脸开花,豆大的水珠子欢快的乱爬。

我不允许任何人诋毁狐狸。狐狸是我们的姐妹,她现在是组织的人了,是一个人民警察。

那天的酒不欢而散。我不想再看到褚墨三了。我不需要什么狗屁老师,我要朋友,要哥们,要心心相印的兄弟姐妹!

褚墨三好久没到我的饭店来了。后来听人说,他去了南方。这让我对他又有些起敬。南方是一个出老师和先哲的地方。从前,一个老人在那里画了一个圈儿,全中国都模样大变!褚墨三画圈的能力不一定有,但不会空手而归。不会的!

狐狸打来电话,她又高升了,而且,调到了我们区里做实职领导了。真是好消息。我说,应该庆贺庆贺。狐狸说,当然了,在咱们饭店,一切都不用管。

这个“咱们”说得我心花怒放。她真的把我们当做娘家人了,这让我对当初收留她的决定产生由衷的感佩。这个决定现在看来是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是值得永载史册的。

对狐狸的庆贺安排在一个周末的晚上。庆贺好像与我们无关。这让我想到了狐狸的那句“一切都不用管”。狐狸穿着便装,神采奕奕的坐在雅间的上座,她的周围忙碌着一些人。墙脚堆着一箱名酒和花花绿绿的饮料。在这些人里,我看到了胖所长,卫生城管计划生育的都来了,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众星捧月,在心底把狐狸高高的举起。我多少有些失望。这个庆贺真的与我们无关,它成了一个基层官员的嘉年华。

我有意躲了起来,不想坏了狐狸的兴致。按狐狸的性格,她是想帮助我。看到我了,她会对逢迎的同志们介绍,这是我哥的饭店,你们要多多关照。这样会让我无地自容。我不想他们关照,我是一个守法公民,我想做合法生意。

半夜我找到了手机,上面有5个未接电话,全是狐狸在饭桌上打的。

6.不知道怎么了,我想成名的愿望越来越强烈。这和小说的上稿难形成巨大的矛盾。文友们说,杂志的发行被几家文化企业垄断,杂志编辑们都自己耕耘去了,杂志用稿都是商人决定的。

一天,我果然接到一家文化企业的通知,交一定费用,会满足你在任何文学杂志发表的欲望。并附带预告,近期企业老总要来牧城,举办一次大的组稿活动。我很兴奋,不管什么路子,总算看到了一点曙光。

这一天终于等到了。会见地点在国际饭店,众多的文友们拿着精心挑选的稿子,当然兜里都心照不宣的揣着费用,早早的在宾馆大厅等候。人群的骚动显示某种欲望的迫不及待,文化企业的老总踩着轻音乐款款出现在大家面前。我惊呆了。褚……墨三?褚墨三微笑着和大家打招呼,我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奇怪的词——“妓女”。

褚墨三的神采奕奕与殿堂的灯火交相辉映,每一块磁砖都绽放了前所未有的兴奋!
原上秋作品:
1、骚动的村庄 2、带刀的女人 3、旅途
作者介绍:
原上秋
,男,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新乡市作家协会秘书长。长期在军队从事文字工作,业余时间进行文艺创作练习。先后在《解放军文艺》《前卫文学》《北京文学》《牡丹》《短篇小说》《小说月刊》《法制日报》等发表作品,数篇作品被各种刊物转载,并被选入不同选本。《带刀的女人》、《寻找会飞的鱼》等作品获取中国小说学会评选奖项。